一天之中
一天之中其实有许多话要说,那么我的话必然没有主题,且这么说吧,絮絮叨叨,日子本来就是繁琐的,像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。
今天才知道过去的一位同事病危,已经由省级医院转回县里,他自己雇了看护,每月2000元。我刚调到单位的时候,我的这位老同事离退休还有两年。他没有结婚,一生孑然。傍晚时分,我站在走廊上看看夕阳的余晖,这时候,便听见他的办公室里传来悠扬的二胡的乐声。二胡,我们知道天生就带着一种凄凉和哀怨。不知道怎么回事,也可能是因为时序入秋,看到片片飞落的黄叶,散散淡淡的夕阳,听得二胡的悲伤,我便落了泪,我在那时候已经想到他孤单晚景,世事很奇怪,为什么偏由我这样一个陌生的人来想到他的晚景?
他是1998年9月退休的,单位还开了一个欢送会。说是欢送,何尝能够真正“欢”起来?这个会后意味着你人生绝大部分的结束,以后单位这样或者那样,你都不便过问,再问,哪怕被容许也是极易讨人嫌。大家都说一些客气话,溢美之辞,夹杂着微妙的小心情绪。为这人的一生“盖棺定论”,追悼会提早了似的,也好啊,免得身后还挂心呢。坐在一旁的我已是百感交集。果然,他退休以后话便越来越少,到后来甚至连与人在碰面时的寒暄也省去了。他没有家,单位就是家了,因此哪怕是退休了,他的办公室和办公桌都按原样保留,也算是单位对他的一种特别的优待。我也觉得这是近人情的,否则你要他往何处去?我后来就卷入了繁忙的生活,无暇去听他的二胡。但我想他应该还是常常在傍晚拉响二胡的,清扬的乐声仍然消化在夕阳里,入秋以后,仍然是落叶萧萧……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地牵挂一位平时连招呼也不打的同事。
我当然不是个多事的人,我是个比较务实的人,也是不会怎么会揣测别人心思的人。加上他的独身令他有点古怪,起先我路过他办公室的时候,会点点头,笑一笑,也会低低地说一声:早,或者你来了。他呢,几乎总是僵坐着,一尊衰老的雕像,脸上布满皱纹,铺着岁月的霜雪。他总在看书、看报,间或抬起头来。我暗忖,自己可能不便打扰他,否则大约是要破坏他的宁静的。就这样,一声招呼都没有了,为了让自己心安,甚至急急地走过他的办公室,不向里望一眼。这样做其实是难过的,有时想想,一个孤独的老人就这样被遗忘了。我看得出,许多人也是这样想的,他,一个人,静静地看书看报。
其实在他退休前的两年,我们还是有交往的。我正读一本书,有许多不懂的问题,知道他可以,就壮着胆子请教。谁知道他竟异常热心,当时没有回答出来的,晚上还为我去查资料。第二天一早便把一本线装书递到你桌面来,甚至告诉你有关的出自,相关联的内容。要一位老人这样费神我是不忍心的。以后我没有再问过他什么,偶而他会问我:你看了今天的报道吗,上面说的是……我立刻汗颜,我没有看,因为我不是个好学的人和关心时局的人,我活得非常的庸碌。有几次,他是兴奋地跑过来告诉我一个消息,我反响淡然,觉得对不起他,但疲于奔命的生活让我已经没有可以燃烧的激情。唉,他说:你这人……我觉得自惭形秽又无可奈何。
他是在一年前发病的,单位送他去住院的时候隐瞒着实情。直到上个月,才告诉他的,因为知道他实在不行了,癌已经转移到骨髓里,没有多久的日子。
知道实情,他就崩溃了。当然,“崩溃”这个字眼是其他人说的。我以为他是放弃,其实他早就在放弃了,不过这次是彻底的。
单位宽宽的大院里种着几棵树,风总是飒飒地让树叶片片颤动。这个世界不大,有时竟连树叶也会对别人的隐私窃窃私语,我就是由风传听到他的故事。他是毕业一所海滨著名的大学,毕业时已经有了女友,他的一位女同学。但后来,他们分手了。一种说法是他主动分手的,因为他将要被下放到偏远的山区,而且那时候他已经得了肺炎,不愿意去拖累别人;另一种是他的女友转移了感情,与另外一位男同学,也是他的好朋友结婚了。总之,他一生不娶。我对别人的隐私向来不兴趣,就像我不对别人的财物有非分之想,当然,不探听别人的隐私还包含着尊重。但,风还是把他的事吹到我的耳中,同时也免不了别人的更多的事。我遇见他的时候,他已经风烛残年,在我们这偏远的山区工作了一辈子,没有家庭、子女,因为家乡在远方,所以也没有见到过他的亲属。难得的几次,他回家乡,很快又回到单位,仍然坐在那里,一尊衰老的雕像。
在退休的第8年,他生命濒危,看来是不能够入夏的。我真切地感觉人生真的非常短促,简单而短促。听说,他过去的女友来过,住了两天,为他洗了些衣服,走了。这样的一生,到老境时再相遇会是怎样的一种无言?一生的固守又是怎样一种心境?到老了,她来,洗了他的衣服,走了。
中午,我从单位回家,在明晃晃的太阳下看到一家广告店的名字:“朵朵红花坊”,我心怦然。我想起小学时代,高年级的女生们参加“六一”汇演,跳的那支舞,就叫《朵朵红花向太阳》,跳舞的小姑娘头上都扎一条红色锻带,热情而漂亮。
回到家里,对丈夫谈起老同事简单的一生,两人叹息了一番。前时他医疗费不足,一生三万存款花了,又卖了老家的老宅,还是不够。他托人让单位早为他报销公费医疗的钱,手续繁杂,拿到一些微薄的钱又仍然不够。大家又私下说他工资高,又不供养谁,生活又简朴,青菜,一件磨破了边的中山装,钱都到哪去了呢?后来有人说他的钱都资助一些贫困学生了,他们上了大学,有的在国外。有人着手去通知他过去的学生……
我心里沉甸甸的,为着同事的老境与垂危与困厄。不知道他的一生有没有过像“朵朵红花”那样的热情和漂亮。几年前我偶然见过他的毕业证复印,上面的照片青春而英俊,我还夸过他,他也高兴,但是现在,要消逝了,仿佛只在一天之中。